瞿奶奶的故事(二):少女時代

前情提要:(一)上海港口船員的女兒

二、童年的回憶

(一)讀書識字

十歲那年,我開始讀書,起初在輪船碼頭跟一位姓周的先生讀,讀了半年不到。周先生學問很好,愛抽鴉片,有時煙癮發作,但沒錢買。他有幾間破草房,擺了幾張破桌子,椅子要學生自己搬去。他收了十幾個學生,男女各一半,但村子裡很多男生都沒去讀。

周先生要求很嚴,書背不出來,他就把學生的手擺在桌子上打。我在他那裡讀不到半年。有一次,我背書背不出來,他喝道:「你為什麼背不來!」我說:「我就是背不來,才要來讀書呀!」他要打我,我氣起來,把書包一背,本子一拿,不讀了,哼!

後來我表姑媽家來了一個羅老師,崇明人,因為表姑媽家房子大,所以就在她家裡教學生。我哥哥也在那裡讀。羅老師也是一位中醫,人蠻好的,醫術很高明。他一個人在上海,後來生活慢慢穩定了,學生三十多個,就在本地一個相當大的土地廟,讓了一個大廳、兩個廂房,把媽媽、太太、兒子都接出來住。羅老師也勸我讀書,他說:「你白天做工作,晚上我教你唸書,沒地方睡就住我家。」我說不要。

後來又來了一個姓毛的老師,我送妹妹去讀書,毛老師說我很聰明,一說就會,要我也留下來讀書。我說不要,我要回家做事。毛老師不教之後,換他哥哥教。大毛老師也勸我讀書,我說:「已經這麼大了,挨打的話怕羞!」就沒讀。

後來村子裡開了識字班,規定結了婚、有小孩的、不到三十歲的,晚上都要去上課,於是我就去讀識字班。識字班的袁老師是湖南人,大學畢業被政府派到上海來教書,算是免費義務教育。他教我們讀書,但他講話捲舌頭,我聽不懂。我對他說:「你說的話,我們聽不懂。」那裡還有個姓王的男生,中學畢業,他說沒關係,他來教我,他們兩個蠻好的。

我的功課是都叫妹妹幫我寫,我自己做工作。因為寫字沒有錢可拿,做工作才賺錢。考試不及格,就跑遠一點,因為袁老師說不及格要跑三里路。後來我考試及格了,根本不甩他,但他還是勸我讀書:「現在我講話你就懂啦!」我回答說:「我是懂了,可是賺錢要緊,我不要去了。」他說還好他不靠收學生賺錢,要是靠學生賺錢,碰到像我這樣的學生,他鐵定餓死了。

那時腳踏車很風行,袁老師一到下午就踩著腳踏車,到村子裡巡邏,看那個人在寫功課,那個在做事,他都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。有一次,他看到我在做工作,就說:「我記了你一筆。」我說:「你記呀!」他說我不講理。

後來我十七、八歲,已經在洋火廠工作了,他還想叫我去上課,我不肯去。他說好多年紀比我大的人都來上課。我問他:「他們考試有沒有考及格?」他說我不能跟他們比,我是女孩子、是小姐,他們都結了婚,考不及格沒關係。我說這和結婚不結婚有什麼關係?

那時候考試不是袁老師自己出題考學生,是上面的人來考。有一次考試,他抱怨:「你害我緊張的要死。」我說:「你不要跟在我後面,我也緊張耶。」他說他比我還要緊張,怕我不及格,如果我們不及格的人多的話,他就要挨罵。考完,他看到我及格了,終於鬆一口氣。後來我就沒再繼續讀,出去做工廠了。

(二)做工賺錢


上海浦東高橋,奶奶老家

小時候,跟我媽要一個銅板都很困難,她每次都說我:「你開口多容易啊!一個銅板!我要做多少事情呀!」那時候三個銅板一分錢,一個銅板就可以買糖來吃。賣糖的小販大概九點多來,賣些青梅、橄欖之類的零食。妹妹吵著要吃,我告訴她,要吃就去問媽媽要銅板。我媽罵我,說是我叫妹妹去要錢。我一生氣,就跑去挑冰了。我心想:「我跟你們開口要個銅板都沒有,要不到不說,還被罵個半天,看我自己賺錢!」那時我才十二歲,我向我媽抗議:「你一天到晚要我帶妹妹,什麼都不叫我做。銅板又不是我要的,也要罵我!」

我十三歲那年在葉家宅遇到楊曲英,她問我要不要到中華火柴公司當取包員,我說我手這麼小,這麼大的桿子我弄不過來啊!曲英說:「我下次去的時候幫你報名,你等著考試。」我想這下完蛋了,我從來沒做過!考試要考洋火棒綁得好不好,標準不標準。做得不好,管機器的人會討厭你,因為你一直做壞,機器排得像豆腐板一樣,沒有空等,一板一板,一板十排,起碼要弄掉五、六排。

於是曲英從工廠拿了兩把洋火棒回來,擺在家裡的桌子上,幫我整理好,叫我練習。綁洋火時,先用繩子抄起來,繞一轉,再搓光、拍緊,所以手心弄得都是傷。做好之後,拿給管理員量,他拿一把有刻度的尺,四面量看一不一樣,此外,還要看外表光不光、紮得好不好。我剛進廠學習的時候,拿不到好桿子,做的都是三等桿,最蹩腳的,因為工廠怕你糟蹋新桿子。後來我到帳房那裡去,帳房先生看到我的手說:「唉呦!你這個手要爛掉了!」他給我貼了好多橡皮膏。

一箱洋火八十把,做完一箱賺兩分錢。過了半個月,我才做五箱,賺到一毛錢。後來我做的速度比較快了,就被調去做二等桿,二等桿很滑,不好做。管理員跟我說,兩、三天以後就熟了。等二等桿做了二十幾箱後,我又被調去做頭等桿,頭等桿比二等桿還要滑。和我一起調來做頭等桿的還有一個跟我同年的姓侯的女孩。後來我們愈做愈快,又被調去做藥水桿。連管理員都說我們升得很快。打包師傅一共有四種:藥水桿、頭等桿、二等、三等。領班阿姐對我們說:「你們兩個追得很快喔,有的來了半年還沒轉到藥水桿。」藥水桿捆起來根本不要弄的,只要把它抄起來拍一拍就好了。

洋火棒子經過刨場、切場、劈子桿、還有刀場、曬場,最後弄到我們取包部,打包好的洋火棒最後拿到東家渡去沾火藥頭,完成後再送出去。天氣好的時候,桿子乾得快,還得加班。

洋火棒用的木頭,都是日本人賣給我們的,火柴工廠四面都是水,因為木頭要泡水,從黃浦江運進來,進港後就泡在水裡,後來日本人不賣給我們木材,我們休了一個月的假。那時候一天賺六、七毛錢,一個月關兩次餉,每次都可以領到九塊、十塊,有時多到十幾塊。前半個月的薪水拿來做生活費、買鞋子就夠了,另外半個月就是多下來的,待遇還不錯。

那時候每天上下班很辛苦,我家住高橋,洋火廠在高橋的前一站東溝,八點鐘要進工廠,冬天摸黑起床燒飯,帶吃的,還要梳頭。到工廠要走一個小時,天沒亮就得出發。時間一到,三帷繩一拉,沒進門房的話,就不准進去了,算是曠工,所以我都拼命的走。夏天,下班回到家還很早。冬天,天色已經暗了。每天來回兩趟要走兩個多小時,那時候我的布鞋壞得特別快。我媽一個月給我做兩雙,還是不夠穿。後來我賺錢賺得多了,就買跑鞋穿,可是腳穿在裡面不舒服。

工廠規定每天工作八個小時,中午休息一小時,十二點鐘下班,一點鐘上班,五點鐘下班。那時候我沒有手錶,都是看工廠裡的大鐘。有時我自己帶午飯,有時晚上加班,就到工廠門口的小吃店吃,那家店什麼都賣,糕餅、麵通通有,五個銅板吃碗陽春麵,不到兩分錢。

我自己帶飯時,拿一個有把手、有蓋的籃子,飯盛在籃子裡面,擺一個碗,裡面裝菜。工廠大廚房燒一鍋開水,把碗拿出來,擺在漏盆裡,拿開水燙一燙,拎起來就可以吃了。後來搬到工廠旁邊住就舒服了,中午可以回去吃飯。

我原先住在大姨媽家,她一人住一個大房間,有床也有鋪蓋。我在她家包飯。大姨媽摳得很,通常只帶些蘿蔔乾。有時我不要帶,只帶一個鹹蛋,兩個人吃,沒有其他菜。週年就帶個豆腐皮捲,隨便帶點菜。我媽一個月貼她五塊錢。那時我和大姨媽的關係弄得很差,兩人吵了一架,原來她看我年紀小不懂事,要我每個月二號關餉,給她五塊錢生活費,到十七號關餉又要給。她跟我說:「你關了餉,不要拿回去給你媽,給我好啦,我幫你存起來。」我把這話告訴我媽,她說她也會幫我存起來。我想想不太對,就想找房子搬出去。

我問住在工廠旁邊的江太太她家有沒有空房子,她說有。她的大孫女跟我一起睡,她待在家裡,幫忙弄弄做做。我不用付房租,每個月給他們五塊錢飯錢,他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,沒有藏一點私菜自己吃,早上有時吃蛋炒飯。江太太的婆婆總是說:「上班端箱子,要跑好多路喔,餓得快,早上一定要吃乾飯。」有時除了炒飯,還弄點醬瓜,鄉下都這樣,蠻好。

江太太家種棉花田,田裡很忙。我一放假就去幫他們種棉花、除草。有時早點下班沒事,也幫他們做做家事,他們開心得不得了。後來我不住了。江太太還說好可惜!

那時候在洋火廠,大家都說我膽子大,天不怕地不怕,有個叫阿福的打包師傅,一直叫我老太婆,我火大了,跟他說:「你再叫我老太婆,我就砸你。」他說:「你敢砸?」我一轉身就把洋火棒子砸過去,沒看到廠長在門口。大家都嚇一跳,說:「該死了,廠長站在門口!」廠長是寧波人,長得又高又大。他問阿福:「為什麼小娘要拿棒子砸你?」阿福嚇得臉紅到脖子。我坐在位子上,繼續做我的工作。廠長跟我說:「你火氣這麼大,把把子砸壞了,那是鈔票耶。」我說:「砸壞拿回來吧!」他說要記過,我說:「你記嘛!他為什麼叫我老太婆,我警告他幾次不要叫我老太婆,還是一直叫!」另外一個湖南人,這麼叫我。我把辮子梳起來,他們就叫我老太婆,一天到晚叫個不停。

我在洋火廠做了四年半,後來日本人不賣木材給我們,我就不做了。算算還是回家挑冰划得來,做洋火有時候需要加班,半夜一個人走三里路回去,萬一下雨,淋得一身濕。挑冰一個月可賺二、三塊錢,當時一塊錢可以買十四斤米,一斤油才兩毛錢。所以我想想還是回去挑冰。

挑冰就是把冰塊從冰場挑到船上去,冰塊是冬天在稻田裡結成的,一作稻種出來,小作就不種了,收了稻,把土稻根挖出來,通通拖光,放水進去,等落潮的時候弄到一邊,弄乾淨。他們做了一個冰碼頭,冬天放水結冰,鋪上稻草。我們就在碼頭上敲冰。碼頭外面有很寬的板子,但不能站在板子上,因為水要進來。結冰後,有一個冰孔,敲冰的人拿一根長鋤頭敲,把冰塊一塊一塊拿鎬子撐過來。

敲冰可以說是我的第一個工作。開始敲冰的時候,我才十一歲,還不會挑冰。我媽說:「正在發育的小孩,發育不好,壓壞了怎麼辦?」不准我挑,所以我先去敲冰。我們家房客有一個從崇明島來的表妹,跟我同年,但比我矮,我告訴她:「年初一是雙倍價錢喔,反正早上在家裡沒事,跟我敲冰去!」我們就跑去敲冰,我拿了雙倍價錢,但她還是一樣。有時大人挑得熱了,衣服擺在我那邊,要我幫忙看著,他們送我一大堆燒餅、油條、麻球。

冬天,我們把冰塊挑到冰場裡存起來。春天抓黃魚,冰船就會來裝冰,到了夏天,把冰挑到漁船上去,所以冬天是進冰,夏天是出冰。挑冰錢很好賺,一個月二、三塊錢等於是撿到的。旺季的時候,每個冰場差不多都有兩、三百人在挑,那時候只要家裡有人挑得動的,都去挑冰,有些鄉下人一大早出門,走三、四里路來挑冰。我們小孩子時候就幫媽媽排隊,把冰塊從冰場挑到船上,有些人沒有小孩排隊,激動地大吼:「有本事挑上船!沒有本事挑上船的,不准排隊!」挑上船比較麻煩,要過一塊很長的跳板,再跳到船上。走跳板的時候要看清楚跳板上沒有冰,大家都穿草鞋,比較不會滑。冰場在裡面,後來我媽來了,我說我要挑上去,她說:「那怎麼行!不可以!」我離船最近,我就挑上去,一擔、二擔地挑,慢慢膽子就大了。

我們家有四個人,誰都跑不過我們。我跑在前面,不准他們抄,因為抄過去的話,我們就要少挑一擔。後來我認識幾個老闆,只要我空擔衝進冰場門口,他們就跑過來抄這擔,這擔抄好了趕快抄這邊,要多挑幾擔。

我十六歲那年離開火柴工廠,回到家裡。有個房客的女兒跟我同年,叫金興,沒有爸爸,只有她跟媽媽。她老愛東家長西家短,一天到晚找人聊天,不願呆在家裡搓搓繩賺點錢。她也去挑冰,結果掉到船底下了,沒有撈起來。

當時一年到頭都有事做,如果沒事做的話,還可以做花,現在百貨公司掛的窗簾都是機器做的,以前是手工做的。那時候我和金香、金寶三人去做樣本花,照著圖案的樣子做,做好了還要拍照,拍了很多照片,印下來,發給大家做,就像繡花一樣,有時候繡鍛子的,就叫「繡繃子」。做樣本花比挑冰多掙一半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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