瞿奶奶的故事(三):日本人來了

前情提要:(一)上海港口船員的女兒(二)少女時代


上海浦東碼頭

(三)娛樂與生活

高橋鎮碼頭常有班子來唱灘簧,我們叫「跑碼頭灘簧」,灘簧就是上海戲,又叫滬劇。這些灘簧班子來的時間不一定,看碼頭那裡人多,就找個口子,把茶館包下來,講好給多少錢,收票收多少錢,唱將起來。茶館裡一張桌子坐二、三個人,客人叫壺茶,邊喝茶邊聽戲。這些班子有大有小,多的連工作人員有十幾個,少的也有五、六個人。他們不搭戲臺,一樣穿上戲服,但不像在戲院裡那麼講究,只是穿整齊點,化化妝。我十六歲時,有次穿著旗袍和我爸去茶館看戲。剛好我們房客也來了,他沒認出是我,我叫他,他說:「啊,我當你是戲班子的。」我說:「胡說八道!」他說:「我們鄉下人沒有人穿旗袍。」

戲唱完了要收錢,鄉下人難得看戲,收個一毛、二毛,大家也無所謂。茶館裡什麼戲都有,要是聽的不過癮,還有翻版,加錢再唱。

那時候我們很少看無聲電影,無聲電影沒有講話,還要看字,都是中國片,印象中滑稽片、武打片比較多,但都是三流片。後來我們在四川也看過無聲電影。

九歲那年,我們從廈門回上海。因為鄉下的房子租給人家,房客一時找不到房子,我們就先在虹口香菸橋住了一年。那時候我爸爸在陶霍機建築公司做事,我們住在那裡不用付房租,前面自來市場上面就有一家電影院。虹口有兩家電影院,一家叫「衛山」,一家我忘了,一家專門放中國片,另一家專門放外國片。我小時候看過《周公鬥桃花女》、《密封記》、《春秋配》、《賣紅菱》。

上海三大戲院是九興大戲院、中央大戲院、東方大戲院,像侯藍跟、魏明琪,都是老角色,東方戲院有石秀英,也是名牌。看戲的地方在南市,我們住虹口,距離南市還蠻遠的,所以要坐電車,而且要先訂票,一般在二個月前就訂不到票了。搬回鄉下之後,我們都是託上海的親戚訂票訂位,自己家裡那時沒有電話。上海有大世界,也有小世界。以前覺得這些地方都不錯,戲院很大,裡面有各式各樣的戲,上海戲、紹興戲、楊州戲。你可以東逛逛,西逛逛,到處看看。可是前年我回去時,發現大世界也沒什麼看頭了。 ((ipa按:2009年再探,大世界已歇業整修))

小時候,我不懂戲,都是跟著大人隨便看,大人說好看就跟著去看。我們家對面住了一個小孩叫根弟,比我大一歲,是一對老夫妻的養女,她叫我跟她去看戲,看了一個多月。後來她被騙子騙去賣掉了,那時候拐子很多。

有個開印刷行的毛老三,他姪子小我兩歲,我走到哪裡,他就跟到哪。他們開印刷行有的是漿糊。那天,我媽要用漿糊,叫我去毛老三家拿。他姪子看我要去,也要跟,但走到巷子口,又說不去了,掉頭就走,結果到晚上還沒回去。他們家人來找,說是在我們家,我說他跟到巷子口就回去了。後來他爸爸一個朋友在南市碰到他,問他:「小赤佬,你到南市來做什麼?」他回答:「啊,我不曉得耶!?」他爸爸的朋友在他頭上一拍,就把他拍醒了。原來他被拐子騙了,迷迷糊糊跟著拐子走。

火柴工廠放假的時候,大家常到上海去玩,買買衣料,四處跑跑。我們這一代已經開放很多了,不過有些和我們同年、留在村子沒出去做工廠的,還是很保守的。我在村子裡,大概是這一代中最開放的一個。我乾媽的兩個媳婦,都姓瞿,年齡都比我小,我們從小一起長大,她們都說我最好了,能到處走動。

鄉下人供神明是輪流的。我們村莊裡幾戶人家,今年輪誰,明年輪誰,輪到誰供誰就請人來說書,每戶人家都會把客人請來到他家裡聽說書,別村的人曉得的,也會自動跑來。每年都有一次,每次大概三天,我表舅村裡也有,每個村子都有。說書先生不只一個,按時間來,哪裡請就去哪裡。

每年過年,正月半以前有說書的人到村子裡來,這些人都是跑江湖的,像說相聲一樣,到處講給人家聽。通常擺上一張說書臺,還有個板子,架子十足。每次聽到要緊關頭,說書的人就說下回再來,有時候就加錢翻版,再延長。平常說三個小時,翻一次一小時,兩次兩小時,要翻兩次的話,就是五小時,受不了了。所以說書的一定要吃鴉片,吃了鴉片煙,才有精神一直連續說下去。現在我只記得聽過《三國演義》。

聽完說書,我們就去逛城隍廟,那裡什麼都有,看西洋鏡、猴子跟狗耍把戲,有時候我們也會去轉一個很大的盤子,叫轉糖什麼的。

小時候我去過上海的文廟。上海人的文廟就是現在的博物館。當時填房的二姨媽住在老西門,那裡正好有個博物館,裡面什麼都有,展示從前的人,做什麼事、穿什麼衣服、吃什麼東西,還有外面養的是什麼雞、什麼豬、三腳豬、火雞。分單、雙日參觀,雙日女的看,單日男的看。

(四)日本人來了

鄉下人過年,要先謝天地,謝了以後,再拜祖先。我十二歲那年,妹妹五歲,我媽說今年年飯早點做。那時候杜月笙的房子剛造好,馬路也開好了。本來我們高橋街上只有小車、黃包車,杜月笙的房子蓋好之後,開始有馬車,坐到高橋一毛錢,來回兩毛錢。農曆十二月二十七日,正準備過年,發生了一二八事變。

砲彈打過來打過去,我們夾在中間,東邊打過來,西邊打過去,機關槍掃射,子彈像鳥一樣,噓—噓—地飛,只看到黑黑的飛過來飛過去。我記得那時候村子裡的謝奶奶叫我:「留雲,快點來幫忙!」我問她做什麼?她說:「快把這些棉花毯澆水。」漲潮的時候,我哥哥把船弄到小江裡去,也要我把棉花毯擺在甲板上澆水,說這樣蓋在身上,子彈不會鑽進去。

那天我帶著妹妹去買東西,有個跟我同年叫葉郎的也出來買酒,一走到我們村裡,就聽見乒乒砰砰,東海灘傳出砲聲,朝西面打,西面這邊也打到東邊。後來我們才弄清楚,原來是開砲,兩邊開過來開過去,一個砲彈打到我們馬路前面挑冰廠的院子裡,沒有炸開,但削了一個大洞。

一個姓范的伯伯問葉郎去哪裡,葉郎說他大哥要喝酒,他去買酒。范伯伯說不能走了,砲彈飛來飛去,要他快點進屋子躲。那時候大家都在客廳裡趴著,我站在廚房門口,范伯伯說:「你趴倒啊!」我問他:「為什麼?」他說這樣才不會被子彈打到。我說不會啦,我叫我妹妹趴著,她也說不要,就靠在我身上。

當時謠言很多,我媽她們正在高橋街上買東西,黃包車、小車子、走路的人都往高橋北邊走,他們都說輪船碼頭後面的土地公廟已經被炸平了,日本人登陸了,又說日本人炸贏了,出不去了。我媽在高橋街上急死了,直說怎麼辦,小孩子都在家。後來她跑去問一個在輪船碼頭站崗的警察,情況怎麼樣了,那個警察也說日本人已經上岸了,我媽聽了更慌。那年我十二歲,我哥哥十六歲,他做學徒去了,不在家。我媽急得不得了,後來遇見一個從輪船碼頭方向來的人,說根本沒有日本人,她們這才坐馬車回家。

那時候我們西面西街的房客姓唐,膽子最小。他說:「快點,快點,今天晚上一定要先做年飯,燒的菜拜好祖先先冰起來。」還要大家幫忙摺錫箔,弄了一個通宵。又說小孩子吃飽了,先去睡覺,衣服鞋子都不要脫。如果日本人來了,趕快跑到外國人的亞細亞煉油廠躲起來,因為日本人不敢到那裡去。

那天晚上我媽不敢睡,叫我們先睡,衣服、鞋子都不要脫,逃起來方便。她坐在床上用繃子板挑花,邊做邊說:「兵要打來了,做這有什麼用哪,做了又沒錢!」可是不做也睡不著。天快亮的時候,聽到永明太太的爺爺在叫他的堂弟,說:「貴月,你還不起來,今天的冰…」我媽一聽到冰,就說:「兵上來啦?」再仔細一聽,說的是:「今天早上是鏡子冰。」意思是冰薄得像玻璃一樣,太陽出來後很快就化了,要趕快收冰,根本沒事。於是我媽趕快起來,穿好衣服,跑去敲冰。

一二八打了二十五天,後來打到東海灘。一天,二十五個日本敗兵從水裡面爬起來,從我們那裡走過,那時候我們剛好在冰場壓稻草繩,只聽見有人喊叫:「日本兵來了!」大人們說:「沒關係,他們是敗兵,不敢怎樣。」後來這些敗兵走到擺渡那裡,我先生他們村裡前面有個八字橋,那些日本兵跑到八字橋那裡弄了好多柴火,烘衣服,還叫老百姓燒飯弄菜,把那些鄉下人嚇死了,趕快燒了弄給他們吃,把他們衣服烘乾。吃完他們就走了。

民國二十六年,我二十歲。八月十三日,淞滬戰役爆發。一架日本飛機給打下來了,大家都跑去看,可是只看到飛機,飛行員已經不見了。抗戰時游擊隊很厲害,只要日本飛機掉下來,人就不見了。有一次,一架日本飛機掉下來,我公公拿了鋤頭到田裡去,碰到日本人,日本人打他,逼問飛行員的下落,後來看他年紀大了,才放過他。我們家前面萬家的金福也被打了一頓。那時候,鄉下的棉花田裡棉花桿都不拔掉,因為棉花桿有的長得像人一樣高。日本人穿靴子,走路不方便,但鄉下人在田裡面跑慣了,逃起來很快。

那時村里中了好幾發砲彈,死了幾個人,所以我們趕快逃到崇明去。後來日本人就在靠近輪船碼頭那裡上了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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