瞿奶奶的故事(一):上海港口船員的女兒

我的旅行的起始,是一本五萬字的口述歷史。依照這本小冊子,才得以依循七十年前的故事去走這一段旅程。這是我父親與羅久蓉老師在2002年間訪問奶奶結集成書的成果。讀起來很有說書的感覺,雅茹表姐的謄錄把奶奶的口吻都保留了下來,原本瑣碎片段的閒聊,變成了故事,很好看。因為奶奶名叫徐留雲,我們就把這口述歷史喚作「留雲遊蹤」,她像一片雲一樣,來了又去了。來連載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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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留雲遊蹤:瞿奶奶的口述故事》

訪問:瞿海源、羅久蓉
紀錄:羅久蓉、王雅茹、周維朋
時間:民國91年2月20日、3月8日、3月11日、3月13日、3月20日、4月9日、5月17日、4月21日
地點:南港研究院路瞿宅

徐留雲女士。民國6年生。上海浦東人。家庭主婦。

一、 家庭背景

(一)高橋鎮

我的家鄉在上海高橋鎮八字橋葉家宅。當地都是一個宅,一個宅,很多姓氏同住在一起,像葉家宅,只有十三戶人家,卻住著不同姓氏的人,有姓楊的、姓瞿的、姓范的,但就是沒有姓葉的,大家都是因為逃難到當地定居。我先生家也在葉家宅。

我家住在吳淞口裡面,吳淞口位於寶山縣,所以我家也屬於寶山縣。如果從我家搭船,大約半小時可到吳淞口,但我們很少去吳淞口,都是去上海。我外婆家在高橋,兩地相距不遠,大概就像從這裡(指中央研究院附近)到南港這麼一段路而已。

我娘家姓徐。我們家是船員出身,爺爺上面有兩個哥哥,一個姊姊,家裡環境很好的,我爺爺自己有艘船,我們那裡叫航船。那時輪船進不了黃浦江,要用大一點的帆船把貨運到上海,再運到鄉下去賣。我們家原在黃浦江東邊,當時有句俗話叫「東海塌,西海漲」。我小時候曾在東灘撿煤炭,西邊由於黃浦江泥沙淤積,地一直漲出去,一、兩年地就漲得好多好多。這些漲起來的地相當結實,可以在上面蓋房子。小時候聽家裡大人說,我爺爺在西邊輪船碼頭附近買了塊地,蓋了房子。後來外國人來了,亞細亞煉油廠、德士古、火藥廠都來了。

奶奶二十多歲時

我家三里路外就是高橋鎮的輪船碼頭。輪船碼頭就在碼頭邊,那裡有很多船,有以前的老船、商船,還有「市輪渡」。高橋鎮碼頭比高橋鎮街上風氣開放,每到夏天,天氣熱,有錢人也好,外國人也好,都出來乘遊艇兜風,涼快呵。大家到黃浦江東外灘公園海濱浴場游泳,非常熱鬧。民國九十年十月,我回去過一次,外灘圍起了欄杆,髒得個要死,下面什麼東西都有。

(二)聞人杜月笙

杜月笙是我們高橋人,從他家裡出來,要經過我家門口,我們小時候經常看見他。杜月笙做人不錯,我們鄉下原本只有小學,杜月笙發達後,出錢在高橋鎮上蓋了一所學校,後來又陸續蓋了衛生所、杜月笙醫院,在診所看不好的病,就到醫院看。

杜月笙小時候生活很苦,長大也一樣,晚上沒地方睡,就睡在肉攤上。村裡一個老太太很好心,看這小孩沒父沒母,可憐他,收他作乾兒子,讓他讀點書,他後來跑到上海打天下,漸漸混出名堂了。除了他之外,萬墨林也是高橋人,都是在外面混的。

杜月笙在上海混出名堂後,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回老家。外面傳言很多,都說他發了財。老太太不相信,一天她自己跑到上海租界,想看看這些傳言究竟是真是假。她來到杜月笙家門口說要找杜月笙,杜月笙的手下不讓她進去,說:「我們都叫杜老爺,你這鄉下破老太婆,敢叫老爺名字!」兩人吵了起來。有人進去報告杜月笙,杜一聽,心裡明白,趕緊跑出來,跪下給老太太磕頭,手下看見,嚇都嚇死了。杜月笙說當年要不是老太太照顧,他不會有今天。但這老太太並不居功,反而對他說:「這都是你的命!俗話說得好,三窮三富不到老,人一生總有些折磨。看到你這樣子,乾媽很放心,下次不會再來了!」

雖然外面的人不大喜歡杜月笙,可是高橋人喜歡他。杜月笙家的祠堂很大,地都是高價收買來的,花園裡園丁就一百多個。祠堂到今天都還在,我回去幾次都經過,現在共產黨軍隊住在裡面。

杜月笙發財後,每年回高橋兩次,一次是四月清明,一次是十月初拜祖先。他每次回高橋都在祠堂花園辦流水席,請很多師傅燒菜,來吃的人多得不得了,當地人無論住多遠都要來。吃完流水席,天黑了,每人發一個磁臉盆、一個燈籠、兩根蠟燭,還有一包洋火,鄉下人都開心得很。我從來沒去吃過,我媽也不喜歡這一套,她說吃一頓回來還是會餓,也沒多大意思嘛!

杜月笙的醫院看病不要錢,全部免費,但是上中學要錢,因為要付老師薪水,不夠的數目由他補貼。杜月笙每次回來,高橋的人都去歡迎,隊伍有現在從南港排到松山這麼長。他回高橋都是自己包一艘輪船,麻煩的是,每次從船上下來的杜月笙都有好多個,個子、長相都差不多,看上去一個模樣。有些窮苦老人聽說杜月笙回來,跪在碼頭跳板兩旁迎接,船一到,只見好多杜月笙走下船,這些杜月笙總歸會給他們一點錢,只要十塊錢就可以讓這些老人過半年,一年來兩次,正好過一年!至於給錢的那一個才是真的杜月笙,除非從小看他長大,不然誰也不知道。我們小時候見過他,但我們長大了,他也長大了,一樣認不出來。

(三)親友與長輩

爺爺的姊姊,我叫姑奶奶的,嫁到高橋北街上面姓許的人家。她本來很挑,結果挑來挑去,挑到那家姓許的,很有錢呢!不過她也真是命苦,嫁過去生了兩個兒子,生第二個小孩時,就難產死了。後來我們兩家彼此還有來往,她兩個兒子叫銀憲和寶根,跟我爸爸差兩歲。兩兄弟當家時,許家的家產已經敗得差不多了。

我爺爺娶了我奶奶後,算命的本來說我爺爺命中注定沒有兒子。後來我奶奶在茅坑邊撿到一口紅豆飯,她吃下去之後,老天爺就給她一個兒子。生下來後,當寶貝一樣地疼愛,這兒子就是我老爸。所以我爸很得寵,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,後來家道也就慢慢敗落了。

我爸爸叫徐長度,是獨生子,沒有其他兄弟姐妹。他是個敗家子,什麼都不做,一開始說要去黃包車店,學造黃包車,我爺爺就讓他去學。學成了,他又不好好做,做三天,休息兩天。我還記得小時候黃包車店的老闆娘請他去做,他做沒幾天就回來了,說是要去當船員。後來船員做到四十幾歲,人家說他有色盲,晚上在船上很危險,不要他做了。

爸爸在外面樣樣都來,沒錢了,就跑回家。一次爺爺叫他去收帳,收回來的錢要給房子蓋瓦片,結果他一去不回。我爺爺追到上海找人,那時候交通不便,坐船要坐很久。一家家去問,最後人是找到了,但錢也輸光了。他真是個敗家子,在家脾氣大得很,動不動就把桌子掀了。小時候他會幫我梳辮子,說說笑話,但有一次因為我坐小凳子坐空了,一屁股坐死了兩隻小雞,他把我打一頓,嚇死我了。兩隻小雞坐死了,還要被打,所以我十三歲就出去做工廠。

我媽十五歲結婚。她比我能幹多了,做衣服、做鞋子,什麼都會。外婆因為從小沒有父母,後來嫁給外公,沒有人教她做,所以外婆沒做過衣服、鞋子給我媽穿。

外公愛抽鴉片煙,每次都要我媽買給他。外婆總是說外公不拿錢,雖然外公說他都十塊、八塊的給,但外婆說她沒拿到。後來我媽結了婚,經常拿錢給外婆買米買油。

我外公有個哥哥,夫妻倆都抽鴉片,因為沒小孩,抱了一個養女。後來兩兄弟合蓋一間新房子,房子造好,就要分家。外公的哥哥把他的房子賣掉,給養女陪嫁,剩下的錢抽鴉片抽光了。外公的哥哥死了之後,他老婆沒錢抽鴉片,煙癮犯了,就病倒了,送到外婆家。我記得那年我五歲,我們都叫她上海奶奶,後來好像是被整死的。聽說她把房子賣掉,生了病才回來。又聽說她養女家好漂亮,陪了好多嫁妝,怎麼不去找她的養女?我們光聽大人這樣講,也不懂到底怎麼回事。後來她養女來了,我媽媽他們都罵她現實。

我媽有三姊妹,先生的媽媽是老大,我媽最小。二姨媽住在上海,但不是親的,是填房,親的二姨媽已經去世了,我好像沒有見過,就算見過,當時年紀小也不記得了。後來這位二姨媽來認娘家,我常去她家,一年總要去個兩、三次。那時候我還沒訂親,大姨媽沒有女兒,就把我帶去玩。我十一歲時去填房二姨媽家住,當時她家的閣樓上住了一個單身的周阿姨,經常給我買衣服,買襪子,辮子梳得漂漂亮亮的,帶我出去看戲。後來二姨媽不准我跟她去看戲,長大了才聽她說:「這個周阿姨呀,不是做什麼正當職業,像個交際花!」

二姨媽對我蠻好,她生了十三個女兒,兒子都夭折了。姨父姓王,叫王和上。後來高橋的房子建好了,他們就搬到鄉下來住。表妹福英是他們最小的女兒。他們搬到高橋後,福英就訂親給人,本來那年要結婚了,後來不知得了什麼病。福英經常跟著我學挑花什麼的,和我蠻要好的。抗戰勝利回到上海,二姨媽還到過我們家。

二姨父的弟弟有個兒子叫福建,比我先生大一歲,他沒有爸爸,母子相依為命,是二姨父把他養大的。後來他信了耶穌,嘴裡時時唸著「我愛耶穌」,下班回家就唸聖經。我二姨父是建築公司的包工,因為建築公司忙,經常不在家。有一次回去,聽到福建在唸聖經,叫他不要信。那時候鄉下觀念很保守,信耶穌是件不得了的事。他不聽,二姨父生氣了,說:「你要信耶穌,就去信吧!」不過後來還是慢慢勸他。二姨父蠻有錢的,但和我媽不太來往,他們搬到鄉下來以後,二姨媽走過我家也不進來,彼此不大來往。

小時候我們和外婆家住得很近,我媽天還沒亮就起來挖地種菜,她在菜園裡種了很多菜,還要照顧我的外公、外婆。我兩歲時出麻疹,他們以為沒救了,要把我丟掉。外婆捨不得,一直守在我身邊,丟到外面一天一夜,人居然醒過來了。據說是因為地氣的關係才好的。出完麻疹,我就跟著外婆住。

六歲時外婆死了,我記得很清楚,那天是十二月十三日,天氣好冷。外婆家在高橋街上,本來她要跟我去看對面的貴生舅媽起來沒。我坐在門口,貴生舅媽看到我,說:「風這麼大,你門開著不冷啊?」又問:「那那(婆婆)呢?」我說婆婆在睡覺。舅媽不相信,想說我都起來了,外婆怎麼還在睡,趕快過來看。我坐在外婆身邊說:「那那,你閉著眼睛睡嘛!」她沒回話。這時她已經死了,沒有一個女兒在身邊,只有我在。

貴生舅媽趕快找人叫我媽來。我外婆死後沒有留下什麼值錢的東西,平常外公抽鴉片、吃飯都是我媽在養他。守喪守了一百天,之後我外公就把房子賣了。他沒兒子,說賣了房子要給我媽,我媽說不要。外公於是用一半的錢辦外婆的喪事,一半留在身邊,存在錢莊裡,等老了再用。

七歲那年春天,我們到溫州待了半年,又搬到汕頭。我爸是船員,有船叫他去經營他就去。那是艘拖泥船,我爸請了很多人,有測量的、有領航的。到了汕頭沒多久,我妹妹就出生了。

我們全家到處搬來搬去,我一直沒上學,因為爸爸認為女孩子讀不讀書不重要,說什麼「不識字吃得到飯,不識人吃不到飯。」所以不讀書沒關係。後來我哥哥也沒去上學。

我在汕頭認識幾個女孩子,女孩子彼此容易熟,所以我的汕頭話講得很好,她們講的我也聽得懂。後來我們又搬到廈門,我爸在廈門有個女人,她一天到晚幫我買衣服,帶我看戲,說什麼爸爸已經有一個兒子、兩個女兒,要把我留在她身邊,我爸也答應了。

這個女的也是上海人,本來嫁給廈門人,很有錢,但丈夫死了,所以要我當他女兒。我媽知道後說不行,要帶我回家,她說我已經訂了親,人家會當我們在外面生活過不好,把女兒賣掉了。但這女的說沒關係,訂了親帶回去看一看再回來。等我出嫁時,她要給我陪嫁。我媽說,她好不容易把我養到這麼大,把我給她,我一定會吵著要回家。那女的一直跟我說,跟著她有多好,不要回去,但我說我要回上海。回上海沒多久,就一二八事變,打了二十五天。

回上海之後,我爸在建築公司做事,先在虹口住了一年,才搬回老家。

因為我爸有色盲,晚上分不清楚紅色、綠色,不能上船,所以我十六歲那年,他回家在輪船碼頭開了一間小雜貨店,我爺爺名喚徐長發,所以店名就叫「徐長發」。我們的店因為房子寬,外面人看我們吃的不錯,家裡又有師傅燒飯,就來包飯。後來抗戰了,我大伯失業沒事做,也來幫忙。他原是一家館子店的大廚,我們請他來做,他在外面拿多少錢,我們給多少,要什麼東西他自己拿。

店裡一邊賣胭脂、雜貨,酒、煤油、醬油、香菸,樣樣都有。另外一邊賣牛肉麵、包飯。現在外面賣的酒都是一瓶一瓶的,以前都是一罈一罈。那時候我們店裡賣咖哩牛肉麵,來吃的人很多。來包飯的有電力公司的,有輪船上的。晚上客人來吃宵夜、打牌,所以生意很好。

高橋鎮吸鴉片的人很多,我上一輩,爺爺、外公都抽鴉片,姨夫也抽,都是自己裝自己燒,鴉片的味道聞起來好香,抽鴉片很花錢,但是他們作建築商、包工程,錢不是問題,普通人家吸不起,家裡擺三根槍,一下就敗了;白天吸煙、睡覺,晚上打牌賭錢,要不了幾年,家產就敗光了,很快的。民國23年,杜月笙回高橋鎮推行禁煙運動,可是他自己也抽,後來到了香港,鴉片煙斷了,就去世了。

因為家裡開店賣菸,我十幾歲就偷偷學會吸煙。拉黃包車的沒生意時買根菸吸,都是一根根買,因為買整包的話,你一根,我一根,一下就分光了,所以一根根買,一根一個銅板,十二個銅板一分錢。我開始吸煙,媽媽反對,我爸因為一直在外面做事,見多了,怪我媽大驚小怪:「女孩子抽煙有什麼關係?」有時家裡忙,大師傅說要弄什麼菜,買什麼菜,我去買回來洗,事情做完了,就抽根菸。

我的女朋友裡面也有人抽菸,後來到了四川,那裡的菸不好,我們就抽水煙筒,也抽煙桿,我自己會用楞紙搓點煙的紙桿。有人勸我戒菸,我說:「幹嘛呀,我都八十幾歲了,還戒菸!」 ((按:受訪者93年2月因胃部不適,把煙戒掉了。(ipa按,其實沒有戒掉…)))我雖然抽了幾十年,但沒有癮,沒菸時,我可以一整天不抽,在外面別人不抽,我也不抽。可是我喝酒,而且喝烈酒,我酒量很好,自己可以控制。

那時從高橋到上海有渡輪,一個鐘頭一班。沒有渡輪之前,我們去上海都坐航船。因為哥哥是船老大,所以我們坐船不要錢。船開到上海外灘自鳴鐘前面大馬路岸邊停靠,過去就是白渡橋,再過去是楊樹埔。到了上海,我們坐電車到大世界、南市看戲遊玩。上海的電車有有軌的,也有無軌電車,坐一次一毛錢、五分錢。我二姨媽住在上海時,外出都坐黃包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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