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萊的重量(三)

前情提要:奇萊的重量(一)奇萊的重量(二)

無論如何,要睡覺。夜裡,風聲幾乎比雨聲還大,營柱不停地被吹倒壓在我們身上,臉覺得好像一直有雨水飄來。

帳篷裡三人不停翻身,沒有熟睡。半夜,哈克哀叫了一聲,「哎唷我的背都濕了。」帳篷壓低的結果,睡在兩旁的人一直被雨水浸濕的外帳襲擊,露宿袋不防水,水慢慢滲透到睡袋了。

我提議換位子,哈克移到中間,我睡在右側,至少我還有防水露宿袋可以擋著。c說,他那側也濕了,但稍微可以撐著。

又半睡半醒了一會兒,哈克發現水不僅從兩旁攻擊,睡墊也都有水。
睡墊?下方怎麼有水呢?手伸出來一摸,真的,我們睡著的下方都是水,哈克和c兩人背部開始濕了。一看時間,才三點。

怎麼辦,衣服也濕了。這樣可不行。我說你們兩人的濕衣服給我吧,我的睡袋可以烘衣服,至少還有乾衣服可穿。原本大家都會把濕衣服塞進睡袋,用體溫經過一夜烘乾,第二天就可再穿,不怕受寒失溫。

就這樣,我充當了烘衣機,兩人在半濕的睡袋裡熬到了天亮。當我們在帳篷中坐直了身軀一看,才發現,我們根本睡在水裡。帳篷內大概積水兩三公分。

原本前夜還有「下雨就在原地等待天晴」的提議,到這天清晨已經完全瓦解了。睡袋濕了,一定要撤退。

「如果要撤退,我不想走崩壁那條路,我想繞道奇萊山莊。」我有點怕上來時那段踩點不明的陡碎石坡,於是跟c這樣說。前夜幾乎沒睡,實在不知道能不能馬上又走這麼長的撤退路。

原本,Day1的路最遠最累,Day2,3,4都算輕鬆,然後Day5回程再走與Day1一樣的路線,但背負的重量應該已經減輕很多,也得到充分休息,就不會那麼辛苦。

如今,Day1和Day2路程完全一樣長,減去吃了很少量的食物重量後,再加上吸滿雨水的帳篷和背包,一定更更艱辛了。

隊友們都覺得我們可以撤回登山口,體力與時間應該都足夠。我擔心的碎坡路段,可以用傳遞背包的方式,讓我輕裝走一小段,應該就沒問題了。

無路可退。
原本不想被同儕壓力影響的我,似乎也被說服了。
「你覺得我可以嗎?」我問c。他想了一下,可以。
好吧,就這麼做。

一開始阿棠開路陡下時喊了一聲,讓人心驚。哈克和c已經卸下背包要下去查看,原來阿棠是被小落石砸中了小腿,傷不嚴重,笑著喊痛。

果然是信心問題。到了陡碎坡處,先由阿棠幫我把背包背下去後,我輕裝拉繩而下,沒想像中困難,如此穩定了心情。

一路就是下坡下坡,上坡上坡,再下然後再上。到達最後一個山屋黑水塘時,覺得松雪樓真的不遠,再走幾小時就到了。

但第一天用漂亮速度穿越的緩降草坡,回程時變成折磨人的無邊無際的上坡,天色漸暗,覺得快到又還是未到。我的速度不快,但穩定前進,上坡稍微慢一點,下坡速度又可增快,應該在天黑前可以到達登山口。

有一度已經到達登山口的哈克返回,幫我背背包走了一小段,因為另一女孩腳痛,於是我又重新負重上肩,走完了全程。山好像整個負在我的身上。很重,真的很重。

登山口的燈,是阿棠把車開來的車燈。很不真實,車子這麼能跑,我們卻還要這樣走。燈很亮,背包扔在地上,坐在登山口的椅子上,暫時不想動。

累不累?這問題已經超越了登山的範疇。
不累大概就不會想登山吧。
但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呢?
當然如果不是天候的關係,也不會都這麼慘。

當我們在大禹嶺吃晚餐,而我一點東西也吃不了,直奔外面的華麗公廁嘔吐時,我也不感覺真的那麼累。只感覺被奇萊整了。

與登山遇到的開心與危險比較起來,山下所有的事情都顯得平淡,而且理所當然。也許是這一點讓我開始登山的吧。那些與世隔絕(雖然是暫時的)的一切,帶來了強烈的存在感,強烈的知道自己的渺小。

為了很簡單的事情,專心一意地去走路,而那件簡單的事情,也只是「活著」。 當然一下山,三天內這些思緒又會散去,蒙上日常生活的灰塵,就這樣活著。

夢枕貘 ((擅寫妖怪的陰陽師作家原來喜愛登山。這本小說從1924年聖母峰的歷史疑團開始,在歷史縫隙中創造出一個登山天才:羽生仗二。))的登山小說《眾神的山嶺》中,讓主角羽生仗二重新回答了那個經典的提問:「為什麼要登山?」

1924年葬身喜馬拉雅山的登山家馬洛里曾回答「因為山在那裡」。
小說裡,夢枕貘讓發現了馬洛里山上遺體的羽生說:「不是因為山在那裡。而是因為我在這裡。因為我在這裡,所以要登山。」

很有意思的反思。很適合小說裡孤僻強健的主角這麼說。
但大部分去登山的人,還是很難說出這麼具體的答案吧。
也因為答案不明,只好在這一次收隊後,等待下一次的上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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